【序跋】
作者:刘醒龙
人心里藏着的秘密,连自己都发现不了。等到这秘密实在不想继续成为秘密,找机会泄露天机,自暴行踪,经山历海的心灵,早已沧桑得不再将任何秘密当成秘密。
1991年的秋天颇为不凡。过了三十年,其间还跨越新旧两个世纪,回过头来看《凤凰琴》,当年那次心旷神怡的山居日子,是一个人内心能量的爆发。那座名叫大崎山的山,是这种爆发力名副其实的支点。
那年初秋在大崎山小住。在此之前,大崎山于我从来没有陌生过。作为大别山余脉,大崎山坐落在长江之滨,没有群山环绕,独具孤峰品格。当年举家搬迁,去到大别山腹地,自己刚满周岁,还没来得及见识大崎山独有的人文气象,但在日后的家庭文化中,大崎山从没有缺位。守着开门就能见到的大别山主峰,却总在牵挂几百里之外的大崎山,天长日久的积累,让心中的大崎山变得更加神奇。在大崎山的那几天,举头相望,俯首所见,舒展双臂与长风霞彩相拥,家中长辈说了二三十年的人与事,在崖岭上、密林间,比比皆是。多年以后,我才深信,诗心开化,文采飞扬,缘起于大崎山中的那一段深情。
世间山水自然,有两种形态,一种是熟悉的陌生,一种是陌生的熟悉。熟悉的陌生使人倍感神秘,陌生的熟悉使人生发情怀。作为前者的大别山与作为后者的大崎山,有着文学意义上的区别。没有大崎山上的深情爆发,没有大崎山所形成的力量支点,会不会有后来的写作?
从大崎山上下来,一口气写了与之前写的所有小说大不一样的两部小说。
先是1991年第一期《青年文学》头条位置刊发的中篇小说《村支书》,杂志还没印出来,责任编辑李师东就来信说,再写一篇更好的,紧接着在第三期上推出来。写作者对自己所写的每一部新作,都会怀有超越自我的愿望。一部好小说,一部在好小说之上称之为更好的小说,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标准?这些年来,我从未问过李师东,他也从不主动提及这个问题。1992年元月,《凤凰琴》顺利写成并寄出。李师东收到稿件后,只字不提这是不是一部更好的小说,只是将约定的第三期改为第五期,原因是文学杂志的行规,第五期比第三期更加醒目。
后来的某个阶段,曾经很烦别人提《凤凰琴》,需要编小说集时,也尽一切可能不收录这部作品。一方面是由于那些言说者总是拘泥于所谓教育题材,而自己所描所写本是这世上人口最多的卑微者;另一方面是由于某些史评家总是定论于文学对现实社会的救急功能,而自己所思所想本是给这些小人物恢复有尊严的生命价值。
1994年长篇小说《威风凛凛》出版,在封面勒口上写有一段话:“作家写作有两种:一种是用思想和智慧,一种是用灵魂和血肉。”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作家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用作品影响作家,一种用作品影响人民。在讨论具体作品时,比如《凤凰琴》,从日理万机的领导人,到汶川映秀小学的教师夫妻,再到那群非要将村名改为“凤凰琴”的家乡村民,莫不为之动容。
1995年10月,我在武汉西郊知音湖畔的职工疗养院小住两个星期。第一个星期写《分享艰难》,第二个星期写《挑担茶叶上北京》。后写的《挑担茶叶上北京》似乎人缘很好,先写的《分享艰难》却迥然不同。
2009年,在《凤凰琴》的基础上续写的《天行者》出版了。
作为中篇小说的《凤凰琴》写了一段浓得化不开的情怀。
作为长篇小说的《天行者》,存续在字里行间的是铜铸铁打的生命。
什么是好小说,什么是更好的小说?必须将写出来的小说放到时光的长河中,听听逐渐远去的流年有没有声声不息的回响,看看和迎面而来的时代有没有水乳交融的拥抱。
一部作品,用持续三十年的变与不变,陪伴写作者变或不变。所谓的“好”与“更好”,绝对不是收获名声,而是与名声无关的人性修行,人文品格——在小说中,在日常里。在称得上更好的小说中,也必然用文学塑造了专供自己学习的自己。
(本文为中国青年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的《凤凰琴》一书跋文,有删节)
《光明日报》( 2022年07月22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