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展开全部
书名:人间词话 作者:王国维〖一〗词以境界为最上。
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二〗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
然二者颇难分别。
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三〗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有我之境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无我之境也。
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四〗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
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
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五〗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
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
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
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
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六〗境非独谓景物也。
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
否则谓之无境界。
〖七〗“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九〗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
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
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
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十〗太白纯以气象胜。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十一〗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
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十二〗“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
“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
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十三〗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
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十四〗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十五〗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十六〗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十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
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十八〗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
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
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二十〗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二一〗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
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二二〗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
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
”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
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
”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二三〗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二四〗《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
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意颇近之。
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二五〗“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诗人之忧生也。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诗人之忧世也。
“百草千花寒食路。
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二六〗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
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二七〗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二八〗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
”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
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二九〗少游词境最凄婉。
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则变而凄厉矣。
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三十〗“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三一〗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
抑扬爽朗,莫之与京”。
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
嵯峨萧瑟,真不可言”。
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三二〗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
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
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三三〗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
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
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三四〗词忌用替代字。
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
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
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
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
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
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三五〗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
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霸岸’等字。
”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
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三六〗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
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三七〗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
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
才之不可强也如是!〖三八〗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
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三九〗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
北宋风流,渡江遂绝。
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四十〗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
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
“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
词亦如是。
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
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
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
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
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便是不隔。
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
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四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写情如此,方为不隔。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四二〗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
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
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
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
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
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
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
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四四〗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
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四五〗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
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四六〗苏、辛,词中之狂。
白石犹不失为狷。
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四七〗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
”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四八〗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
”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
”此二语令人解颐。
〖四九〗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
”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
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五十〗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
”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五一〗“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
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五二〗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
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
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三〗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
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
”《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
”其言甚辨。
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
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
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
”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五四〗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
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
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
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
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
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五五〗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
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
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
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五六〗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
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
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
诗词皆然。
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五七〗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五八〗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
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
白、吴优劣,即于此见。
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五九〗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
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
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六十〗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
入乎其内,故能写之。
出乎其外,故能观之。
入乎其内,故有生气。
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美成能入而不能出。
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六一〗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
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草共忧乐。
〖六二〗“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
”可谓淫鄙之尤。
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
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
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
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
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六三〗“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平沙。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
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
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六四〗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
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
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这里有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