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给大陆观众的『最初印象』并不好。姜文称『这东西早就有人拍过了』(大意如此,非原话,下同。)张艺谋称『这部电影刚出来时,大伙儿真没高看它』。为了电影宣传,片方曾邀请大陆影人们围坐在一起,边吃羊肉串,边想办法。结果众人都不知道说什么,纷纷赞美电影的『构图好』。最终电影在大陆的票房并不理想。
《卧虎藏龙》看上去很『老旧』,人物打斗有气无力。笔者还记得首次在黑白电视上瞥到『玉蛟龙酒馆大战群豪』的情景(2001年),觉得那些『江湖侠客』奇形怪状,又呆又木,仿佛得了夜游症,动作迟缓,身姿猥琐。玉蛟龙好像在耍花拳绣腿。真是令人坐立难安。
后来王家卫在《一代宗师》中,有意模仿了这一幕。叶问与宫二在金楼中的打斗,木质建筑同样地一触即碎,动作只比常人在敏捷度、力度上夸张了五六倍的样子。只不过群戏改成了双人戏(又参考了《卧》的竹林戏吧。大概。)
总之酒馆大战戏,观感并不佳。十三岁的我,喜欢徐克电影中的『东方不败』,受伤后又中了『吸星大法』,鲜血狂飙。令我目瞪口呆,恶梦连连;喜欢《千人斩》里面的『血葫芦』、『鬼八仙』,阴气森森,群魔乱舞。
当然,严格地说,这算不上观影。都是从黑白小电视上看的转播。看一次却能记二十多年,倒也难得。我常常想,有些记忆漫长而清晰,不一定是因为记忆珍贵,而只是年轻时记忆力好。
『墙里开花墙外香』,此片意外地在美国大获成功。美国人把片中的『武打』,视为一种『舞蹈』,把『武打』替换成歌舞片中的载歌载舞,是一种『咏叹』、『抒情』的段落,倒也恰如其分。不得不说,美国观众的观影水平,确实要高一点。
李安为了把玉蛟龙『盗剑』的情节提前,删了不少场景。尽管这样,故事的前几分钟,仍旧显得那么漫长。男女主人公惜字如金,仿佛想十句才能说一句。他们的对话也非常奇怪,谈『修道』、谈『师仇』、谈『归隐』。最初吸引我看下去的(2007年完整看了一遍),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和优美怡人的田园山水。
俞秀莲穿过热闹的街市,那里烟火缭绕,人声鼎沸,百戏毕现。导演甚至给了沟沟洼洼的石辙一个大特写。最后,是一幕壮观的京城全景图。这幅全景是电脑合成的。导演真会抓观众心理。笔者正是看到这里,精神一振,困意顿消。
文艺带给我们的,并不是简单的『真实』,而是『真实的感觉』。接下来的打戏,让当年(2007年)的笔者不住地感叹『是真打』!
当然,『真打』是不可能『真打』的。为了体现『真实感』,要给打斗赋予一个力的『支点』。观众会下意识地与现实世界做时时的比较。《卧》的真实感,展现在:玉、俞二人对打时扬起的尘土,俞秀莲飞檐走壁时的手攀脚蹬,还有玉蛟龙的沉重喘息,俞秀莲愤怒的嘶喊。刘太保作为一个『普通人』,不会轻功,上不了墙,对着屋顶亮出大脑壳,憨直地喃喃自语。以往的武打片很少表现这些细节。
李安承认此片受胡金诠影响很大。不仅要拍出神奇的动作,更要拍人的『行走』、纤毫毕现的空间、以及身姿和人脸。这使片子脱离了『杂耍』,走向严肃。
美国影评人认为这是一部『史诗』。既是『悬疑片』(谁偷了青冥剑?),又是歌舞片(武打是一种Real Dance),当然还是『古装历史片』。但是李安仍旧认为它是B级片(投资只有区区1200万美元),大陆苛刻的影评人不应当以『历史片』的高规格来评价它。说起来,美国人对此片真是包容和理解太多了。
他们既赞叹李慕白、俞秀莲的『贵族风度』,也欣赏玉蛟龙的放荡不羁、任性而为。而大陆最早的影评里,认为玉蛟龙是『问题少女』。很显然,当时的主流观众并不喜欢玉蛟龙这个角色。喜欢的前提是『理解并同情』,也许当时的大陆人并不理解,更不同情玉蛟龙罢了。
我看此片的时候(2007年),感觉却非常不同,总觉得李慕白『多事』。你一个中年大侠,老追着一个少女,求人家做徒弟,是不是『爱上她了』?浑然忘记了玉蛟龙的行为属于盗窃这回事。
后面的竹林戏,除了玉蛟龙那张年轻精致的面孔以外,别的感受倒也不深。非要用『意乱情迷』来解释,一定是中了弗洛伊德心理学的毒。
首先,李慕白的表情仍旧是『禁欲』式的,身姿潇洒利落,根本没有任何男子陷入爱情的张慌失措、呼吸加快之类。他那微笑的嘴角,一下子就把青冥剑夺回的动作,只彰显了他对玉蛟龙的欣赏,以及有意无意间地散发一下『个人魅力』罢了。和普通人逗弄一下小猫咪很相似。你会爱上一只性感的小猫?
李安并不给这种情节做出标准的解释。他经常耍弄一下这种狡猾。『人人心里都有一把青冥剑』(后来他还说『人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观众怎么想都可以,怕的是他们看了就忘,想也不想。导演甚至会顺着观众的想法来过度解释自己的作品。这是作品生命力的最好注脚。
可以证明李慕白并非『意乱情迷』的证据,还有李俞二人在竹林小屋中饮茶的一节。这一节删了多次,最终还是放到了成片中,因为『要给李俞二人一个交代』(李安语)。
玉蛟龙、俞秀莲镖局大战的场景是我最爱看的,多种中国古兵器次第上场。李安希望能有一把『流星锤』,然而武术指导袁和平说『流星锤』不好控制,还是用大刀吧!
有趣的是,后来的《绣春刀2》拍出了流星锤的戏。使用者是一位大内高手,尽管是一名太监,却鹤势螂形,气宇轩昂。只可惜他把流星锤当棍子用,没什么新鲜的突破,镖局大战则更多样化,精彩多了。
玉蛟龙最后跳崖,拍得仍旧像是舞蹈。(死亡之舞?从伯格曼那儿来的概念?)对于看惯了武侠小说中『跳崖不死』情节的我来说,直到十年以后(2017年),我才意识到,她的确真的死了,以至于续集都拍不了,只能拍前传(当时盛传要拍,最后不了了之)。
后来跟风的武侠大片《英雄》、《十面埋伏》、《无极》和《夜宴》,主角没有不死的,以至于美国人吐嘈:『中国电影就是这样,主角总是要死的。』
其实人物的生死,应该视故事本身的逻辑而定,太多的成见,或是刻意的迎合,往往会对作品造成损害,并非『死亡』就意味着深刻。
在李慕白死亡的那一刻,我更多地是感到诧异和震惊,但只有当我突然想到,俞秀莲等待李慕白的爱不知多少年了,但是在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他说出『我爱你』之后,却永远失去了爱人。她活着,却并不比李慕白、玉蛟龙死了更容易些。以后的漫漫人生,她该如何度过?就是在这一刻,我相信了这个故事。相信了青山隐隐,烟雨潇潇,人事代谢,众生皆苦。
《卧虎藏龙》作为一部武打片,却能做到景真情也真,实在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