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蜻蜓来呀,给你穿花鞋呀!蜻蜓蜻蜓来呀,给你穿花鞋呀……”
千百双透明的翅翼沾满金黄色的晚霞,或急或缓地浮飞着,一把把扫帚就在嫩声嫩气的童谣里举起来了……胡同两边被岁月侵蚀得很厉害的青砖墙上,密密地厚厚地靠着两排烟油气味很浓的老烟秸,青黄色的杆子上时时有不值得再采的小烟叶儿,小旗似的在秋风里、在孩子们的喧闹声中摇晃着。厚厚的红褐色的地瓜蔓从墙上耷拉下来,与烟秸杆儿连在一起。偶尔一枚熟透的枣子从高高的老枣树上“扑”地一声落进地瓜蔓或烟秸丛里。
刘老爷子挑着空桶不慌不忙一摇三晃地穿过氤氩的炊烟,眯缝着眼从胡同里走出来,肩上的空桶咯吱吱吱勾勾地响着,猛然一跺脚,“嘿’’一声,吓得正抬了后腿冲着烟秸杆儿撒尿的大花狗仓惶而逃,气得刘奶奶直骂“老不正经”,却小脚一撇一撇几乎全用脚跟走路地紧跟在刘老爷子后面。刘老爷子得意地嘿嘿笑起来,一路低声哼着:“麻袋包我喝醉了酒哇……忙把那家来还唵唵……”土里土气的吕剧腔跟孩子们的歌谣一起融进了飘散在胡同里的豆腐汤的香气里。
“蜻蜓蜻蜒来呀——”孩子们又唱起来。
黄昏里坐高楼凭远山沉入记忆的时候,蜻蜓陌生,燕子陌生,猪狗牛羊鸡鸭鹅兔陌生,唯有这一两句儿歌从耳鼓深处隐隐约约地响起依然是童年的腔,童年的韵。
落日楼头,血红的太阳像纸剪的红圆贴在陡峭的楼角。秋风难渡的都市,错错落落在巨厦苍茫如古欧洲战火弥漫的城堡。法桐的叶子很羞涩地红着,黄着。在这样的秋天里,代替秋虫的是铁色壳背的甲虫。它们的嗓门儿很高,惹得分贝显示器一阵阵骚动,说虫声唧唧真是调侃它。这个城市可以点缀秋天的是泉水、枯荷、星星簇簇的菊花,和一些关于秋天的古典味很浓的画展。倘在故乡,该有衰草如毡,该有白荻如雪,该有粗大的向日葵向迎风破裂的急性子花弯腰,该有那个破衣烂衫的老婆婆坐在草房前她那棵结满了金色的柿子的树下呆呆地守望了。故乡啊,故乡啊,毛驴高声鸣叫着走过弯曲的街道,没在黑暗中。
那盏摇晃的马灯一定就是父亲的那盏了。而那灯却远远地就转弯,一会儿便又消失在夜色里。凉凉的夜风带着浓重的湿意把满耳唧唧啧啧的虫鸣引逗过来,远远近近,深深浅浅。虫声鼎沸了!低低的银河带着一团团的星云一头扎到村子那边的树林里,满天的繁星拥挤在一起,闪闪烁烁,像远处走过的人声。偶尔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倏然划过长空,宛如鱼游水中。手中的木棍攥得湿漉漉的,可依然不见父亲推车的影子。猛然,草丛里不知什么东西“扑楞”一声从脚下窜过,周围一切都听不见看不见了,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却异样的清晰。这幅黑色的背景,在我回忆童年的时候,总使我伤感,一种莫名的低沉调子笼罩着我思绪的翅翼——并不仅仅因为这是在秋天,我坐在高楼上望见异乡的灯火次第亮起来。
月光透过荆条的缝隙洒在囤底,照在我和弟弟们的身上。这时我才发觉院子里很亮。小板凳、小桶、扁担、笤帚、搭满玉米的木柱……好象全都浸在清冷的水中。偶尔,一只黄鼠狼或者老猫从邻居家的屋脊上悄然闪过,鸡们也不知怎么就发觉了,躲在窝里你拥我挤咯咯个没完。两岁的三弟拱进我的怀里,二弟则在背后紧紧地拽住我的衣服。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我们藏身的圆囤顶的塑料布上,我便紧张地望望黑洞洞的屋门口,扯紧身上的被子蒙住头,把秋夜隔在兄弟三个的外面。因为屋子里黑,不敢去睡,母亲晾在院子里准备盛晒好的地瓜干的这个粮囤,便成了我们栖身的地方。而父母在田里忙着收拾地瓜干,很晚才能回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睁眼,母亲还在灯下忙碌着,而弟弟们已然睡在炕了。再扭头看看窗户,窗纸煞白。鸡声长长短短地寥落在月光底下的村子里。父亲见我醒了,便催促我起来穿衣服,用绳子捆住我的腰把我递下地洞去,再把马灯递下来,让我捉那只黑色的大公兔和另外两只白色的兔子,准备赶早集去卖掉。
洞底潮乎乎的,兔子们亮亮的小眼睛惊讶地在灯光里望着我,耳朵和嘴一动一动的。它们陆续被我一手揪住耳朵和脖子上的毛,一手托住屁股递上去。父亲在上面接住,再捆住它们的腿,放进平日里我和弟弟用来劈树叶剜野菜喂过它们的筐里,用布蒙住筐口,外面,地上落了浓浓的一层霜。月光里,梧桐的叶子落尽了。一种很浓洌的梧桐叶的气味弥散在整个以院子、村子里,混合着秋霜的味道,有些呛肺的滋味。父亲和我轮流挎着筐子,踏着一地的落叶走出村子。可我眼前老是闪着亮亮的小眼睛,它们望着我,像平日里我喂它们的时候。
但为了那清苦的日子,我们不得不卖掉它们。我的二弟因为缺营养而患了严重的贫血症,面黄肌瘦的,从不愿吃地瓜干、高粱米,后来发展到吃土坷垃,随便什么地方抠下一块就往嘴里塞,吃得津津有味,满嘴黄乎乎的泥巴。结果被母亲发现,便打他,说他不出息,可他还是偷偷地吃,流着泪偷偷地吃,还对我说很香。父亲找村里的土医生看过,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只是给开了包驱蛔虫的药,后来父亲自己从书上查到用四氧化三铁什么的可以治好,上面说的症状跟弟弟的很相似,这才治好了他的病。弟弟有一次跟我说:哥,咱打死一只兔子吃吧。我也馋,就狠了狠心,挑了一只又瘦又丑的灰兔子,追着它满院子跑,后来它腰上被弟弟用木墩头砸了一下跑不动了,就顺着墙根爬。弟弟就哭,我也哭。弟弟说:“哥,咱不吃兔子肉了,赶哪天掏家雀烧着吃吧。”母亲从屋里出来,一声也没出,看着我和弟弟,掉下泪来。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提起这件事,家里人就笑,笑完了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去年,我的这位二弟在一个雨天的的黄昏触电亡去了。我收到父亲的电报往回赶的路上,脑子里几乎全是泥巴、兔子、兔子、泥巴,也想到了我和父亲去卖兔子的那个清晨。
苦也苦过了,忙也忙完了,村里的人们便想着乐合乐合。一年四季年复一年地种田,收割,再种田,再收割,其间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也交替地演着。但质朴憨厚的乡亲们似乎都淡漠了,喜也罢悲也罢,一切都那样容易忘记。乡亲们只是想在闲下来的时候松快松快喘口气。而秋夜里最热闹的,莫过于村里来了唱鼓书的。
雪亮的汽油灯掌上来,照得满场子明晃晃的。几只马蜂什么时候飞过来,围着玻璃灯罩乱飞乱爬。烟炉前的小场子上,人挤得满满的,却把场子中央一块地方空出来,摆了一张桌子,和几把各家凑来的椅子。桌子上放了快板、二胡、鸳鸯板,鼓架上是一面大鼓。光脑门儿、茶壶盖儿、羊角辫儿,叽叽喳喳地闹着、笑着,在人空里钻来挤去,无限地快活,心里却又惴惴不安地等着鼓书开场。大人们端着簸箕搓玉米粒儿的,卷了裤角在腿肚子上搓麻线的,纳鞋底儿的,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从闲聊中抽出空来斥喝着:“铁柱,别惹你妹妹!”“小三儿,你还不死回家去看看咱那鸡进了窝没?叫黄鼬子拖了去,我就砸扁了你!”……然而鼓点一响,全场便肃然。脑袋光光、又高又胖的盲艺人威风凛凛地抱了拳,被簇拥着走过人群,又拱了拱手,这才坐在桌子后面的太师椅上。几个空余的位子次第坐了村里的干部、有身份的长辈儿,那表情仿佛说书的不是说书人倒是他们。托着烟袋锅的,叼着纸卷喇叭筒烟的,偶尔也摸出一根八分钱一盒的“勤俭”来;不时地有人伸出夹袄袖子擦一下被灯光照得泛油光的嘴,眼睛却在人群里扫来扫去,样子很有些得意。
咚咚的鼓,沙哑而有韵致的说唱满场子荡起来,也荡起我童心里无穷无尽的神往:杨宗保的银枪、孟良的火葫芦、岳云的擂鼓瓮金锤……诸多的宝贝令人心痒不已,朦朦胧胧的童心却又偏对穆桂英的捆仙绳感兴趣,暗暗幻想有哪一天一双熟悉而又美丽的眼睛一眨,捆仙绳自天而降,将自己也捆了去,却没注意,什么时候汽油灯光暗了,圆圆的月亮从烟炉的檐角升起来……
风一层,雨一层,梦成梦破,早已淡然处之了。心如明净的玻璃门户,歌声透过,鼓声透过,月光透过,而往事如尘却被隔在外面。蜻蜓不在,说书人不在,儿时的一切不在了。今夜,在这异地的都市里,灯火阑珊处,透过纷乱的尘雾,低低的大火星暗示我故乡的风又该凉了。
该问问,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啊,露,今夜可是白了?
壹点号高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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