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的先世,便是大家所知道的后稷,《史记》上说: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嫄。……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封弃于邰(如今陕西的武功县。);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
这其间要注意的,便是“后稷卒,子不窋立”的后稷,是最后居稷官的,并不是“封弃于邰,号曰后稷”的后稷。不窋以后的世系,《史记》所载如下:
不窋——鞠——公刘——庆节——皇仆——差弗——毁喻——公非——高圉——亚圉——公叔祖类——古公亶父,追尊为大王。——季历是为公季,追尊为王季。——昌是为西伯,西伯曰文王。
他所述的事迹是:
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自漆沮渡渭取材用;行者有资,居者有畜积,民赖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公刘卒,子庆节立,国于豳。如今陕西的邠县。……古公亶父,复修后稷公刘之业。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熏育戎狄攻之,……乃与私属遂去豳,逾梁山,止于岐下。如今陕西的岐山县。豳人举国扶老携弱,尽复归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国闻古公仁,亦多归之。于是古公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宫室,而邑别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乐之,颂其德。公刘亶父不为戎狄所化。
大抵如今的陕西,在古代是戎狄的根据地。所以周之先世,屡为所迫逐。公刘、古公,都是其中能自强的令主。古公之后,更得王季、文王两代相继,周朝的基业,就此光大起来了。
文王和纣的交涉,《史记》所记如下:
崇侯虎谮西伯于殷纣,……帝纣乃囚西伯于羑里。闳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骊戎之文马,有熊九驷,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费仲而献之纣。……乃赦西伯,赐之弓矢斧钺,使西伯得征伐。……西伯阴行善,诸侯皆来决平。于是虞芮之人有狱不能决,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让畔,民俗皆让长。虞芮之人未见西伯,皆惭,相谓曰:吾所争,周人所耻,何往为,只取辱耳。遂还,俱让而去。诸侯闻之曰:西伯盖受命之君。《郡县志》:“故虞城,在陕州平陆县东北五十里,虞山之上,古虞国。闲原,在平陆县西六十五里,即虞芮让田之所。”明年,伐犬戎;见第六章第一节。明年,伐密须;《汉书·地理志》;安定郡阴密县,《诗》:密人国。如今甘肃的灵台县。明年,败耆国;令《尚书》作黎,《释文》:“尚书大传作耆。”《说文》:黎邑,“殷诸侯国,在上党东北”,如今山西的长子县。明年伐邘;《集解》:“徐广曰:在野王县西北。”《正义》:“《括地志》云:故邘城,在怀州河内县西北二十七里。”明年,伐崇侯虎,而作丰邑,自歧下而徙都之;在如今陕西鄠县境内。明年,西伯崩。太子发立,是为武王。西伯盖即位五十年。……诗人道西伯,盖受命之年,称王而断虞芮之讼,后七年而崩。谥为文王。改法度,制正朔矣。追尊古公为大王,公季为王季。
文王受命称王的年代,和纣囚文王的年代期限,各书互有异同《尚书大传》“文王受命,一年断虞芮之讼;二平伐邘;三年伐密须;四年伐犬夷;五年伐耆;六年伐崇;七年而崩。”又说:“得散宜生等献宝而释文王,文王出则克黎。”“伐崇则称王。”见《诗·文王序》,《礼记·文王世子》,《左》襄三十一年疏。郑康成说:入戊午蔀二十九年受命,明年改元,改元后六年而伐崇,居丰,称王就在这一年。又有一说:以为文王再受命,入戊午蔀二十四年受洛书,二十九年受丹书,俱见《诗·文王序》疏。《左》昭十一年,卫北宫文子说:“纣囚文王七年。”《战国·赵策》,鲁仲连说:“拘之牖里之库百日。”然而文王在纣的时候,必有“称王改元”的事情是无可疑的。
武王伐纣的事情,《史记》上所载如下:
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孟津。为文王木主,载以车中军,武王自称太子发,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专。……是时诸侯不期而会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居二年,闻纣昏乱,暴虐滋甚,……于是武王遍告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毕伐。遂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孟津。诸侯咸会……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诸侯兵会者,车四千乘。陈师牧野。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纣兵皆崩,畔纣,纣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珠玉,自燔于火而死。
以上所述,是武王伐纣的事实,然而周朝的功业,实在是到成王时候才大定的。《史记》上又说:
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乃罢兵西归。……营周居于雒邑而后去。……武王已克殷后二年,……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惧,穆卜。周公乃祓斋,自为质欲代武王,武王有瘳,后而崩。太子诵代立,是为成王。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诸侯畔。周公乃摄行政当国。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开代殷后,国于宋。颇收殷余民,以封成王少弟封为卫康叔。……初管蔡畔周,周公讨之,三年而毕定。……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长,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成王既迁殷遗民,……东伐淮夷,残奄,迁其君薄姑。……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
据以上所述,可见得武王克纣之后,周朝的权力,仅及于洛邑。管、蔡和武庚同畔,这件事不入情理。大概“主少国疑”的时候,武庚想趁此“光复旧物”,管、蔡也要和周公争夺权位,叛虽同时,却是各有目的的;其曾否互相结合,却无可考了。周公东征,是一场大战。《孟子》“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他这战争,大概是和东夷的交涉,《说文》:“奄,周公所诛国,在鲁。”又《书·费誓》,“徂兹淮夷,徐戎并兴。“可见得这时候,东夷全畔。薄姑齐地,见《汉书·地理志》。东方毕定之后,仍旧要营建洛邑;成王亲政之后,还要去征淮夷,残奄;可见得周初用兵的形势,和夏商之际,实在是一样的。周营洛邑,就和汤从商迁到偃师相同;其用兵东夷,和汤迁到邻葛之亳以后,用兵的形势相同。参看第二节。以上的年代,据《史记》,是文王受命后七年而崩;后二年——九年——武王观兵孟津;又二年——十一年——克纣;后二年——十三年崩,周公摄政七年,而致政于成王。《汉书·律历志》载《三统历》之说:是“文王受命九年而崩,再期在大祥而伐纣。……还归二年,乃遂伐纣克殷。……自文王受命而至此十三年,……后七岁而崩。……凡武王即位十一年。周公摄政五年。……后二岁,得周公七年,复子明辟之岁。……”又周公摄政七年的年代,孔、郑不同,见《礼记·明堂位》疏。
又成王和周公的关系,《史记·鲁周公世家》说:
……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强褓之中,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国曰:周公将不利于成王。周公乃告太公望、召公奭曰:我之所以弗辟而摄行政者,恐天下畔周,无以告我先王大王、王季、文王。……于是卒相成王,而使其子伯禽代就封于鲁。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公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二年而毕定。……周公归报成王,乃为诗贻王,命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训周公。……成王长,能听政,于是周公乃还政于成王。……初成王少时,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识,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于府。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成王发府,见周公祷书,乃泣,反周公。《蒙恬列传》载恬对使者的话,与此说相同。周公在丰,病,将殁,曰: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离成王。周公既卒,成王亦让,葬周公于毕,从文王,以明予小子不敢臣周公也。周公卒后,秋,未获,暴风雷雨,禾尽偃,大木尽拔,周国大恐。成王与大夫朝服以开金滕书。王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史,百执事;史,百执事曰:信,有,昔周公命我勿敢言。成王执书以泣,曰:自今后其无缪卜乎;昔周公勤劳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迎,我国家礼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尽起。二公命国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
郑康成注《尚书》,却与此大异。他解“我之弗辟”句,“读辟为避,以居东为避居”。《豳谱》和《鸱鸮·序疏》,又《尚书·金滕》释文。说“周公出处东国,待罪,以须君之察己”。《诗·七月序》疏。又注“罪人斯得”,说:“罪人周公之属党,与知居摄者。周公出,皆奔。今二年,尽为成王所得,……周公伤其属党无罪将死,恐其刑滥,又破其家,而不敢正言,故作《鸱鸮》之诗以贻王。”《鸱鸮·序》。注“王亦未敢诮公”道:“成王非周公之意未解,今又为罪人言,欲让之,推其恩亲,故未敢。”《鸱鸮·序疏》。注“秋大熟未获”道:“秋,谓周公出二年之后明年秋也。”《幽谱疏》。注“惟朕小子其新迎”道:“新迎,改先时之心,更自新以迎周公于东,与之归,尊任之。”《诗·东山序疏》。以为于是“明年迎周公而反,反则居摄之元年。”《礼记·明堂位疏》。这两种说法,自然以《史记》为准,为什么呢?(一)者,《史记》和《尚书大传》相合。《尚书大传》说雷风之变,在周公死后,见《路史后纪》十,《通鉴前编》成王十一年,《汉书·梅福传》注,《儒林传》注,《后汉书·张奂传》注引。又《白虎通·丧服篇》:“原天之意,子爱周公,与文武无异,故以王礼葬,使得郊祭。《尚书》曰: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下言礼亦宜之。”亦与《尚书大传》同义。(二)者,“避居东都,待罪以须君之察己”,不合情理。我想周公摄政,就在武王崩的明年,“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残奄”,一定如《史记》和《尚书大传》所说。《尚书大传》,见《礼记·明堂位》疏。但郑康成所读古书,是极博的,他所说的话,也决不会没有来历。我想这一段成王和周公冲突的历史,一定在周公归政之后。《左传》昭公七年,公将适楚,“梦襄公祖,梓慎曰:……襄公之适楚也,梦周公祖而行。……子服惠伯曰:……先君未尝适楚,故周公祖以道之;襄公适楚矣,而祖以道君。……”可见得周公奔楚,是实有的事。俞正燮《癸巳类稿·周公奔楚》义,引这一段事情,以证周公之奔楚,甚确。但以居东与奔楚并为一谈,却似非。
奔楚之后,不知道怎样又跑了回来,回来之后,不知道怎样死了。古人的迷信最重,活时候对人不起,到他死了之后,又去祭他求福,是不足怪的事。《汉书·匈奴列传》:“贰师在匈奴岁余,卫律害其宠,会母阏氏病,律饬胡巫言:先单于怒曰:胡故时祠兵,常言得贰师以社,今何故不用。于是收贰师。贰师骂曰:我死,必灭匈奴,遂屠贰师以祠。会连雨雪数月,畜产死,人民疫病,谷稼不熟,单于恐,为贰师立祠,室。”这件事,很可以推见野蛮时代的心理。雷风示变,因而改葬周公,因而赐鲁郊祭,事虽离奇,其情节未尝不可推想而得。那么,周公之“以功名终”,怕又是儒家改制所托了。